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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就是被RPS害了。

【艺冻】La rosa profunda

·拟题自博尔赫斯诗集,意为“深沉的玫瑰”。

·赛博朋克pa,有私设,部分背景引自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吗?》。

·OOC,勿升三。

·文末赠礼有隐藏结局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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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歌唱之外的,

  炽热盲目的玫瑰,

    不可企及的玫瑰。*

  

  

  

  

  

    时间没有多大意义,这是他从人体冷冻中苏醒过来的第一天就明白的事情。果冻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倒没有急着去执行任务,而是转头很有闲情逸致地打量起车窗外。长夜的痕迹已经从穹顶显露出来,色泽浓重,近乎冷酷,放射尘在空气中海漫、悬浊,其间影影绰绰浮现出一指太阳来。他睁大眼睛,直直盯着那巨大、冰冷、猩红的影子,几乎入迷,直到视网膜上灼出荧荧的光斑,闭眼时焦黑发苦的一片。

  

  

  

    然后果冻打开终端,再度检阅起部长给他的在逃仿生人名单。一水的枢纽6型,头两个是他在今天上午杀的,都是男性;一个伪装成交接任务的接头人,试图反过来干掉他,另一个在他的车里装了能送一整栋楼上天的炸药;他给这两个仿生人做了博内利反射弧测试,鉴别他们是否真的是仿生人,旋即开枪干脆利落地送他们上路。名单末尾是一名银发紫眼的女性仿生人:埃娃·阿图尔;外观年龄十六岁,资料上显示她是市内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他伸手关掉警车引擎,打开激光配枪的保险栓,插进腿挂枪套中,随后拿起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提箱,朝最后一位执行对象走去。

  

  

  

    公园是废弃很久的公园,笼在一层厚厚的沙砾尘埃里,遍地遗落的缆线、空罐头盒、碎酒瓶,电子与非电子垃圾比比皆是。基皮化。果冻想起此刻他身处的这个纪元对这类现象的学术定义——所有被遗弃的东西,即基皮,会在无人察觉时,缓慢地进行自我繁殖,直至吞没一切;人类的抗争只是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间创造一种平衡。但人会死,基皮则不会。

  

  

  

    埃娃正独身坐在一张锈迹斑驳的长椅上,浓密杂乱的银发披散在肩膀,她身形瘦削,紫眼睛流露出忧郁阴沉的神情,对他的接近毫无察觉。“我是执法部的人,”果冻在她眼前出示自己的证件,“奉命来对你进行一个标准性格测试,不会花你很久时间。”

  

  

  

    “哦,”紫眼睛动弹一下,向上顺延到他脸上。她的声音冷漠、内敛,仿生人的典型特征。“你是赏金猎人,专门杀仿生人。”

  

  

  

    果冻的手按到了腿侧的配枪上,静候眼前的仿生人突然暴起,把双手掐上他的脖颈。但埃娃话音落后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她像一座会呼吸的废墟,与周围的基皮融为一体,业已接受了即将被毁灭的事实。于是果冻移开手,转头将手提箱打开,拿出一串便携式测试仪器。

  

  

  

    她动了。“不用那么麻烦,我确实是个仿生人。要我把核心面板打开给你看看吗?”她有种奇怪的幽默感。女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我们是乘同一艘飞船从火星偷渡到地球的,你已经杀了他们,我是最后一个。”

  

  

  

    这个枢纽6型设定的性格类型太过精密奇特,让果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把手提箱啪一声合起来,坐到她身旁的长椅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当作家?”

  

  

  

    “为了自由。”谈及这个话题,她说话的语调语气,还有方式全都变了;声音很轻,虚无缥缈,就好像她还在做梦一样,活人与人造物的界限模糊,而埃娃在夹缝里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在这里我能做我喜欢的事。人的情感,人性的部分,你们的感觉,用一种机械和外物的东西表达出来,那就是我的工作。”

  

  

  

    在如今,作家早已不局限于仅仅使用单一工具进行创作;文字、图像、乐声、人工意象,甚至精神波,种种方式被汇聚起来,旨在追求与读者最大限度的视域融合,成为全然的意识延伸。果冻作为经过人体冷冻后在新纪元苏醒的纯种人类,没有阅读这种共鸣作品所需要的连接端口,但他见过其他改造人阅读那些作品的模样——他醒来时大部分人类都已经移民火星,尽管还有成千上万选择留在放射尘笼罩下的地球的人,但分散开来也是寥寥无几,这种阅读物成为他们接触彼此的途径,是群居动物对抗孤独的方式。

  

  

  

    她本来可以创作出更多作品,帮助更多人,但我他妈的要杀了她,就因为她是个仿生人。人造物跟活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操,杀她就好像杀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果冻收敛思绪,免得被突然对埃娃产生的强烈同情影响到任务执行。为了帮助自己转移注意,他换了个问题:“你害怕吗?”

  

  

  

    “怕死?不。我们死时不会感到痛苦。”埃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忽然叹了口气,“我们害怕的是孤独。仿生人…也会感到孤独。你没见过火星,那么荒芜凄凉,从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里渗出来。但地球也是一样孤独,我写的东西越多,就愈发感觉我与人类的不同。我的行为不能被称为创作,因为仿生人不会移情,只是在模仿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式。我读过一些前移民小说,就是放射尘出现之前的那些人类写的,很有趣,关于灵魂、罪业、转世投胎的构思,参照那些设想,我死后也没法成为人类,甚至不能下地狱,因为仿生人没有灵魂。”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段后,她便不再做声。城市已经入夜,万物在这块死一样的幕布下沉默着,隐有呼啸风声传来,为她敲响丧钟。是时候了。果冻意识到,他起身拔出配枪,绕到埃娃身后,这样她被杀时看不见枪口,权当聊胜于无的心理慰藉。

  

  

  

    “谢谢你。”她喃喃地说。

  

  

  

    他替她选了一种比较体面的死法——激光穿透后颈的控制中枢,保证了机体的完好;女孩应声倒在长椅上,表情平静恍惚。果冻低头,沉默地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伸手替她合上眼。

  

  

  

    “也许你会梦见的。”他告诉她。

  

  

  

  

  

    终端只闪了三下就被接通。部长的脸一出现在空气里,果冻几乎是麻木地向他汇报了最后一个执行对象的死讯。

  

  

  

    “我会派人进行后续处理和回收。”部长向他微微颔首,“作为纯种猎手来说,你做得相当出色。一天就杀掉三个枢纽6型,就改造猎手的标准而言也算是个中翘楚了。”

  

  

  

    他疲惫得说不出话来。杀掉埃娃·阿图尔花费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多的心力。这就是纯种猎手的弊端,果冻心想。纯种人与改造人各有优劣,改造人可以通过加装情感义体模块的方式来削弱自己人性的部分,以此降低被移情影响的风险,能够更高效地击杀仿生人;而纯种人以敏锐著称,他们能够直观地感知仿生人与活人细微的差别,几乎没有错杀的可能。二者通常以搭档的模式执行任务,但果冻独来独往惯了,断然拒绝部里给他分配搭档的想法;事实也证明他一个人干得不比两个人差。

  

  

  

    部长注意到了他不加掩饰的疲态,似乎是被他的心境影响,几缕皱纹悄然爬上眼旁,眉宇间裂痕骤显,他的直属上司眼眶深陷,瞳孔浑浊,面色灰暗形似骷髅,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他已经在放射尘下活了五十多年,无论甘愿与否,都接纳了它,而尘埃也已经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反过来将他埋葬。

  

  

  

    “我知道你不是默瑟主义者,但你不妨听听这些话,我想它也许能在日后帮到你什么,在你需要的时候。”老人缓缓开口。他颅后的头皮被剥落,青灰色义脑整个暴露在空气里,连接端口垂下的缆线不时闪光;现在他身上最机械的部分,看起来反而是他身上最具生命力的地方。“默瑟说过,‘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做一些错事。这是生命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身份。’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即使你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仿生人对活物没有同理心,对他们的同类也没有,让他们在不受火星条例管辖的地球流窜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说完这些,老人对他摆了摆手。“回去吧,下次我会把新的名单交到你手上。”

  

  

  

  

  

    返程路上果冻把引擎功率调到最高,车身破开饱含放射尘的空气,疯得像一道濒死的流星。这纸质的一日被打在女孩后颈的那一枪烧得千疮百孔,连带他自己好像也从身体里溃烂了一部分。夜幕深黯,质感砂纸般苦涩,碎裂一角的月亮从他眼前铺展开来,流转光华。连着开过几十公里都不见得有人迹,放眼只有放射尘和基皮,无机质的死物。目睹世界尽失初样,他所熟知的地球成了一座熵增的废墟,果冻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诡异的乡愁。旧的人类终究会烂在这里,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星球会变成一方墓碑,新的人类乘着载具,进行宇宙跃迁经过它的时候,会从舷窗里指着它,告诉他们的后代,这是我们的起点,是我们活了很久的地方。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黑暗从周身围困过来,沉重如浇灌水泥。绝望压抑的情绪太过严重,但他又不想用自己的情绪调节器。果冻将模式切换为自动驾驶,合眼向后靠倒在驾驶座上。回家。然后这一天就算结束。只要他能撑到回家。

  

  

  

  

  

    监控扫描过他的生物特征,操纵主控系统打开门锁,禁制解除到一半,一道身影已经从门缝里飞扑出来。果冻早有预料,敏捷地把怀里抱着的纸袋换到右手拎着,这才避免了他们晚餐的食材遭此飞来横祸——安艺把头埋在他颈侧,项链的链坠因为过大的动作被甩在背后,悬来荡去,小孩用双臂将果冻的身体紧紧锁在怀里。“你回来啦果冻。”

  

  

  

    “卧槽,你…”后半句话被淹没在急切凑近的唇舌里,吻毕他们分开,果冻在微微喘息里终于感到持续压抑的情绪有所上扬,他接着补上未完的几个字。“…你跟辆卡车似的。”

  

  

  

    安艺接过他手里的纸袋,正为发现果冻买了他最喜欢的黄桃罐头而小小地雀跃,转头抓住他话里的一个生僻词语。“卡车?”

  

  

  

    果冻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经过冷冻,已经与放射尘后的纪元脱节许久的事实。安艺是新纪元的纯种人类,当然不知道前移民时期的古董词汇,他摇摇头。“没什么。”

  

  

  

    今晚轮到果冻做饭。他打开水龙头,放了一会儿锈色的水,等着水流渐渐变清,打算先把早餐时堆遗在水槽里的碗碟清洗出来——残留在前移民时期的惯性思维作祟,他从来不用公寓里自带的净化装置,总疑心那洗得不够干净。刀尖沿着蔬菜罐头的封装划开一圈,手法逐渐熟稔,一旁的控温台上烹煮着一道白菜豆腐煲;人造肉他一直没弄明白该怎么对付,索性直接简单粗暴地弄成烤肉。他做饭时安艺在客厅里逗果冻养的电子兔玩,光线被有意调得很暗,昏黄朦胧,澄澄的砂金,像从黄桃罐头瓶里流出来的一样,蜜糖倒映。似乎听到安艺在外面含糊地喊了一嗓子先去洗澡,果冻嘴里应着,心思全在侍弄手里的晚餐。最后一样什锦素炒端上餐桌,他找进浴室,把安艺从浴缸里捞出来。

  

  

  

    下雪了。安艺告诉他。果冻说我知道。他听到窗外落雪声沙哑,那雪是脏的、灰沉的,风里打着转上扬,旋绞今年末尾的冬夜。人造光是冷白的光,无机质地造影发暗;少年死物一样躺在浴缸里,零星水波都不起,搭在白瓷边沿的双手苍白而骨节分明,神情寡淡,有如一口浅凉发蓝的呼吸印刷在脸上。果冻伸手去试水温,果不其然微凉,他一边去把窗户留着换气的那道缝合拢,一面质问小孩怎么不打开恒温系统,但他又对安艺切实地生不起气来,最后只说晚饭做好了,快去吃。

  

  

  

    小孩的眼神随着他这句话忽然活过来,一把攥住果冻的手腕。鸦黑的头发濡湿半点,打卷弧度柔软,往下是同样色调的眼睛,深不见底,果冻的袖口被他打湿,手温沁着令人不适的潮气紧贴皮肤,沿着织物纹理上攀。那视线幽深,将他攫住把玩,果冻没由来地涌上一阵慌乱。“你干什么?”

  

  

  

    “我…忘拿衣服了。”安艺朝他递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天真笑容,他站起来,身体从水里破膜、密密地抽丝,果冻触电般别开眼,从置物柜里找出浴巾丢给他。

  

  

  

    异常的阴影转瞬即逝,唯余袖口湿渍提醒果冻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坐在餐桌前的安艺还是原本那个活泼快乐得有点傻气的小孩,很快让他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转头提醒小朋友:吃完饭记得去吹头发,不然易得偏头痛——即便现在的科技已经发展到放射尘后的第四个纪元,人类也拿自然造就的生物规律没辙——安艺咬着勺子往碗里盛汤,头点得生风,看似乖巧,实则洗完碗后还是在沙发上稳坐如钟;果冻被逼的没办法,拎着他亲自用吹风机上上下下烘干每寸头皮,吹完甚至觉得手感不错,又在安艺毛绒绒的脑袋上呼啦两下,揉完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难为他一暴躁老哥,谈个恋爱谈得像来给人当妈的。

  

  

  

    莫名其妙被降了辈分的安艺倒没想那么多,熄灯后照常钻进果冻的被子里,搂住他跟他嘚吧嘚吧,说的都是些日常的琐事——明天跨年,要去采购什么,玫瑰要不要;靓仔的兔粮和草快吃完了,顺便买一点;今天出任务还顺利吗,有没有受伤;在水里捞到一只会游泳的电子蜘蛛,可以养在鱼缸里;诸如此类种种,末了还要迷迷糊糊补上一句,我爱你。

  

  

  

    果冻回身拥住他,说好,我知道,明天要早起,还不快睡。倦意昏沉中想着,算了,男妈妈就男妈妈吧。

  

  

  

  

  

    第二天他们起得比往常都早。离公寓不远的地方有间百货商场——说是商场,其实更像家杂货店——平时只有零星几个人,今天因为跨年采购的缘故,几乎能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果冻趴在安艺肩上,正低头研究着商场平面图。电子宠物用品区在四楼,三楼是几家餐厅,剩下两层分别是生活用品和食品生鲜。

  

  

  

    他们先沿着电梯上了四楼。兔粮有惯用的牌子,前台调出售货记录后,自动为两人标明路线。那边安艺已经溜到人工生态笼旁,盯着笼子里做工精巧、栩栩如生的电子宠物。“他们还有电子骆驼出售啊?”

  

  

  

    “只要有那空间,你想养电子大象都行。”果冻走过来,牵起安艺的手,与笼中一只雪狼对上视线,它对着他微张狼吻,呲出獠牙,连眸中的狼性都做得如此逼真,果冻却感到一阵苍凉席卷。地球上已经几乎没有活着的真动物了。

  

  

  

    “那你为什么选兔子?”安艺笑起来,捏了捏他的手。“你喜欢兔子?”

  

  

  

    他思索一会。“可能吧,说不上特别喜欢。”买下靓仔是他遇到安艺之前的事;那时果冻刚刚从人体冷冻中苏醒不久,一睁眼面对的是已经完全颠覆、毁得不成样子的地球。他独身在这座放射尘下的钢铁森林里摸索学习,凭自己的天赋和能力谋求到了一份赏金猎人的工作。会买下那只电子兔只是因为一种强烈的冲动——只是想有什么东西陪着,不然他一定会被从墙壁里渗透出来的寂静逼到发疯。

  

  

  

    后来…果冻下意识瞥了安艺一眼。后来他因为工作的原因搬到了市中心居住,这里坐落着上千个公寓单元,却依旧荒无人烟。安艺在他搬来的第一天小心翼翼敲开他的门,手里还攥着一盒微微发软的人造黄油作为送给新邻居的礼物;在看到果冻时,小孩脸上一瞬间露出熟悉的疯了似的表情,那种表情果冻曾在快被孤独压垮的自己脸上也见到过。于是事情顺理成章起来,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相遇,产生共鸣;然后他接受了安艺的追求,让安艺搬进来和他同居。

  

  

  

    “放心,”果冻也捏了捏安艺的手。“现在特别喜欢的是你。”

  

  

  

  

  

    吃完晚饭后,他们徒步去城市彼端,零点时分,那里的瞭望塔会进行跨年烟花表演。时间尚早,新年前的冬夜微光,有雪涂过的寂静。尘埃依旧扑扑索索落下来,两个人在江边等最后一班轮渡,依偎着彼此靠在船头,江水散发着淡淡负离子的味道。安艺的手跟他的交织,十指紧握,揣在衣兜里。兵荒马乱的生活裂开一道缝隙,足够他们躲进去,没有激光配枪和移情测试,没有一名单的仿生人要追杀,没有无穷无尽的负罪感,此刻他们只是一对幸福的普通恋人。

  

  

  

    轮渡靠岸,瞭望塔下已经聚集着许多人,几乎是这座城市里留下的所有人都来了,或明或暗的面目融成色彩迥异的一片,数百只眼紧盯着高处倒计时的数字,所有人的脸上都泛着淡淡的喜悦;无论人类更迭换代到了多久之后,总会为新的一年来临而感到欢欣,聚集在一起,从彼此的存在与陪伴中获得慰藉。

  

  

  

    两个纪年交接之时,瞭望塔发射出一道数据流,烟花在他们头顶盛开,霓虹色调瑰丽,像素颗粒色相饱和,万千道火弧掠过细雪的夜空;人群爆发出狂欢的呼声,声音仿若从骨髓中传出,数百年来放射尘根植于人们脑海中的钳子松脱,转而演变为一股洪流,祈祷文明火种将再度降临在地球的洪流。

  

  

  

    震耳欲聋的嘈杂里,果冻听见安艺凑到耳边,叫他的名字,嗓音里带着笑意。他转过头,安艺一把将他拉过来。

  

  

  

    于是人声不再,今夜不再,恍然间全世界都离他们远去;漫天数据流构成的烟火中,这个吻纯粹而静谧。

  

  

  

  

  

    早上八点半,情绪调节器中准时传来设置成C档的电流——克服自我意识之外的一切阻碍——保证在唤醒他的同时,能够有效遏制住他的起床气。果冻闭着眼叹了口气,从脑海里真切地考虑起辞职的可能性;难为他昨晚被小孩折腾了半夜,又要在新年的第一天就迎来996的生活。安艺的手还环在他腰上,毛绒绒的脑袋埋在果冻颈窝,发型平地起飞,每一根头发都神采奕奕,方向各异地跟他say hi;果冻伸手戳了戳那个毛线团一样的头,没戳动,渐渐不耐起来。“撒手,我去上班。”

  

  

  

    “哦。”安艺没睁眼,动了动,从他身上把手松开;小孩打着呵欠,翻了个身缩回被子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听音调可能是早安。

  

  

  

    果冻伸手,把他露在被子外的头发揉得更乱。“早安。”

  

  

  

    他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桌上的终端便有所感应似的震个不停,闪得像疯了一样。果冻在心底暗骂一句,认命地接通。“你就不能让人安生一秒是不是?”

  

  

  

    部长显然已经对他直率的说话风格见怪不怪,还颇有余裕地对果冻领口没遮好的零星吻痕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感慨年轻真好。“新一批在逃仿生人通缉名单已经发到你的终端上,还有一份经过修订的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测试量表。这次我想让你用这份量表测试它们。”

  

  

  

    “移情测试?”

  

  

  

    “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测试是目前为止能够最精确鉴别仿生人与人类的量表,”部长慢条斯理道,“因为这个测试是基于二者最本质的区别而设置的,不鉴别测试对象的智力和脊髓反应,而是他们是否具备对动物的移情能力。”

  

  

  

    果冻心下了然。即使是受放射尘影响,退化最严重的人类,也具备这种分享其他生命情感的能力;而仿生人则正好相反,纵然他们往大脑里移植假记忆,或是装载最先进的枢纽6型脑单元,也无法模拟出人类的移情反应。他对部长点点头,又本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听老人讲完测试流程、数值与注意事项云云,最后逃难般关掉他的工作终端,带着配枪和新的测试装置把自己塞进警车,准备开始一天的行刑。

  

  

  

    他先从终端接收部长传过来的名单,打眼粗略一扫,这一批潜逃仿生人的型号以格罗兹W4居多,间或掺杂几个Y4型和枢纽6型;果冻将名单细细从上翻到下,打算先将所有执行对象的资料记下来,以备日后之需;目光落到最后,他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附带着仿生人外观资料的那一栏照片上,神情冰冷的安艺正与他对视,旁注编号354274607,枢纽6型。

  

  

  

  

  

    监控照例扫描过果冻的生物特征,门禁解锁声音清脆,却恍若在他耳边开了一枪。果冻能假想出,如果门后有个仿生人随时准备跳出来放倒他,会是什么光景,但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安艺的脸代入到那个人身上。

  

  

  

    下一秒安艺的身影就出现在他视野,项链上的链坠在脖子上轻轻晃动,怀里还抱着他的电子兔子。“果冻!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忘拿东西了?”小孩看向他时眼睛很亮,眸中熟悉的恋慕不似有假,果冻渐渐安下心来:他之前确实没对安艺做过仿生人鉴别测试,就认定安艺是纯种人类,但那也是有迹可循的——仿生人无法移情的原则就是铁证。这小孩平时黏他黏得死紧,就差长在果冻身上了;是安艺先爱上他,对他产生了可以说是强烈的移情反应,怎么可能是仿生人。

  

  

  

    “没事。”他伸手摸了摸小孩乱糟糟的脑袋。“你坐到那边去,我给你做一个移情测试。”

  

  

  

    安艺没问为什么,也没表现出任何抗拒,乖顺地拖来一张椅子坐好,只是对他手里的测试装置感到好奇。“我会问你几个问题,”果冻将一缀细小的磁片贴在他脸上,磁片上延伸出透明的导管,接在另外两个用于显示指标的仪器上。“你照着感觉回答你会采取的行动就行。”他站到安艺对面,翻开量表上的试题。“你下班回到家时,发现靓仔倒在地上抽搐。”

  

  

  

    “我会马上送它去维修。”安艺答得很快,指针轻轻转向红区,停留片刻,又回归中线;果冻在量表上记了一笔,转向下一个问题:“你跟一个人约会,他邀请你去他家。到了他家以后,他给了你一杯酒。你端着杯子站在客厅里,看到卧室门开着。卧室里的装潢很漂亮,墙上贴着一张斗牛海报。你走进卧室,想看得清楚些。他跟着你进了卧室,关上了门。他环抱住你,问你是否知道那些斗牛的结局,”他紧盯着小孩的眼睛,试图从对方脸上观察出一些端倪。“…它们通常都会被杀死。”

  

  

  

    安艺平静地回望他,声音很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指针这回的反应相当明显,留在红区剧烈晃动了好一会,才慢慢停回中线。果冻做着记录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微颤抖一下,指标符合人类标准,但被测试者作出反应的对象却不是正确的。为了保险起见,他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你租了间山中小屋。小屋在一片嫩草地里,由布满节瘤的古朴松木建成,里头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有人在墙上挂了一张旧地图,壁炉上方有个鹿头,是头成年雄鹿,长着成熟的犄角。跟你在一起的朋友对房间的装饰赞叹不已。”

  

  

  

    指针几乎毫无反应,只是在绿区内摇摆了两下。他的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测试结果显而易见。果冻收起手中的量表,再抬手时,一把激光配枪取而代之,漆黑枪口径直瞄准坐在他对面的仿生人。“你他妈还真是个仿生人,你把安艺怎么了?”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此刻更是因为过量的愤怒而散发冷意。安艺对他产生的爱是事实,面前这人是个仿生人也是事实,而仿生人就连对动物都无法产生移情反应,更遑论爱上一个人类。种种事实抽丝剥茧,诸多推论叠加,能留给果冻接受的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个仿生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把原本的安艺给——

  

  

  

    仿生人依旧平静地望向他,目光里是仿佛自亘古伊始的无悲无喜;那些小巧磁片缀在他脸上,银亮地细闪,像一个怪异的银面具,小孩既不动,也不做声,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果冻;末了,他低低开口。

  

  

  

    “你想看玫瑰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音刚落,他不等果冻回答,径自从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条项链上取下链坠——先前果冻从未仔细观察过,这时才发现,那链坠实际上是一个造影仪——经由那个小小的造影仪,一朵全息拟态玫瑰从仿生人的意识里完美重现出来,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茎刺,都被精准地还原。深粉色、娇艳纤细的半球体,靡靡微光的月亮,仍保留着前移民时期的一尘不染,美得令人有落泪的冲动。

  

  

  

    “这个,”仿生人注视着他的玫瑰,目光终于柔和起来,“这是我在你接受冷冻的那一天为你种的。”他抬起头,沉黑的人造光镜瞳孔顺着玫瑰枝茎,一路望进果冻的眼眸。“我们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

  

  

  

  

  

    具体该追溯到多久之前,时间太远,已经在他身上失去了原本应具有的效力,他记不清了。但安艺永远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下午;那时人类之间的核战尚未结束,引发的放射尘却先一步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地球,逼每个人类做出去与留的选择;他被父母强行送上移民火星的航船,而果冻接受了人体冷冻计划,留在这个千疮百孔,灰暗无望的地方;直到漫天飞舞的尘埃落定,他们将被唤醒,成为人类重返地球,复燃文明火种的希望。

  

  

  

    “你没去过那里,你不知道火星是什么样的地方,果冻。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孤独不堪,那里的寂静是活的,像年久的潮气慢慢渗进你的意识里,直到最终连你自己也变成它的一部分。”

  

  

  

    初到火星的几年,他还时常从舷窗远眺地球的方向,幻想着漫天尘埃终将落定。安艺在浩瀚星海游走,而他的爱人在五光年以外的故乡合眼,陷入期限未定的长眠。他们被不同的东西牵着手,最终在时间与距离的阻隔之间渐行渐远。

  

  

  

    “一开始我还想着,等尘埃落定,我就去见你,不过你没机会亲眼见证我逐渐长大和老去之后的样子,太可惜了。但我等了五十年,放射尘还是在地球上空笼罩着,你还是没有醒;后来我终于意识到,人的生命太短暂,我实在是等不起,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时我想起你,感觉到的不是爱,而是恐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能那么爱你。*”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

  

  

  

    “您确定吗?”技术人员淡褐色的眼眸从防护目镜后紧盯着他,神情严肃,“把记忆和意识抽取出来,移植到情感义体加装模块里?即使从理论和技术上来说可行,想法也太疯狂了。这与自杀无异,您知道吗?”

  

  

  

    他点点头。“我活得够久了。我还想订做一个系列的仿生人,蓝本和图纸会随后交给您。”

  

  

  

    女人不安地盯着安艺。“您到底想做什么?”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先是眼、呼吸、心跳,鲜活的感觉向下顺延,流到手和脚上;从休眠模式中完全苏醒的那一刻,安艺知道,他成功了。他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得以从死神与时光手中网开一面,代价是成为低劣的仿生人。

  

  

  

    他仍拥有过往全部的记忆、意识、思维,但感觉麻木、钝化,好像少了一部分的自己。

  

  

  

    “一个机体消亡后,会自动唤醒下一个,记忆也会同步回传。过了太久,已经记不清了。”小孩笑着摇头,“从前移民时期开始,算起来应该是…”

  

  

  

    “四百年。”果冻声音发哑。

  

  

  

    他点点头。“四百年。”

  

  

  

    今天是星期日的开端,夜雨后的空气又湿又冷。安艺在满室黯淡里睁开眼睛,窸窸窣窣地摸索着去关窗户,双脚接触到地面时,凉意在赤裸的皮肤上侵染一片,突兀的温差令他瑟缩了一下。

  

  

  

    随后,回传的记忆汹涌而来,千万次死亡如楔子般深深钉进他脑海,最鲜明的一次恍若就发生在前一秒:他被一个赏金猎手发现,一枪打穿心脏;小孩侧卧在地上,努力保护自己虚幻中损毁的地方,胸口仿佛仍有猎猎的钝痛。他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太阳升起,透过积满尘埃的玻璃,那轮冰冷猩红的影子显得异样起来。某种感觉在安艺体内横冲直撞:都结束了。一只巨大的鬼脸天蛾钻进他的身体,夜夜振翅欲飞,伸着多足的细脚,索寻能够爱的事物。*你知道吗,对于永生轮回的死亡,你先是感到无畏,然后恐惧,最终不得不麻木。

  

  

  

    后来安艺才明白,还有比叠加的死亡更恐怖的事情。孤独。那时候他总有这种感觉。小孩蜷缩在纯白的被单下,寂静在房间里生长,巨大而狰狞,快要将他压垮。孤独是位技艺精湛的凶手,而从那时起,安艺就知道,余生他将永远无法逃离这位凶手的追捕,只能撕开伤口,流出血来,再结成一层更坚固、更深厚的血痂保护自己。孤独。那孤独是四百年来,他日日夜夜,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的一层硬痂。

  

  

  

    “果冻,那时我感觉,你好像一直在等我,又好像一直在放弃我。有时记忆的备份会损坏,有好几次醒来之后,我连你的脸都记不清,但后来我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是你,只能是你。”

  

  

  

    “够了!”果冻终于忍无可忍地朝他低吼,“你的意识会崩溃!你会被逼疯的!”至此他终于读懂,安艺第一次遇见他时,脸上流露出的究竟是怎样虔诚到疯狂的神情,他的爱太过至深,已经变成枷锁,变成一种朝圣。测试的磁片还贴在小孩脸上未摘,感应数据顺着透明导管传输,指针在红区的最边缘颤动,证明安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是真的有一个人,在时间的长河里,等了他四百年之久。

  

  

  

    “好漫长啊,果冻。”安艺却对他笑起来,眼泪顺着纯白的脸庞淅沥而下。“真的太漫长了。”果冻怔愣地看着哭泣的小孩,心想,仿生人也会流泪吗?埃娃的脸倏忽在他眼前一瞬闪回,女孩的声音梦游一般,轻如叹息。

  

  

  

    “仿生人——”她说,“也会感到孤独。”

  

  

  

    “…太漫长了。”安艺继续说,“我活得越久,就越发怀疑起我到底还是不是安艺。确实是他定义了我,而我只是他的造物,他的映射和倒影。我只是一种型号的机器,是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我的个体,我的性格,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幻觉。但我的记忆不是嫁接的假记忆,它是切实存在的,果冻。我的生命就是用来爱你的。

  

  

  

    每个以安艺为蓝本的仿生人,最终走向的命运都是一样的,都会违背仿生人无法移情的原则,以人类的本能爱上你。这不是人为设定好的型号参数,只是天性使然。”

  

  

  

    言已至此。果冻低下头,与安艺错开目光。他不再敢看那双眼睛了。那双黑漆漆毫无波澜的眼睛,一望向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就都鲜活起来,亮得不可思议,太醒酒,太一击致命。真相已经超出他能够承担的阈值,仅凭语言的描述已经太过苍白,这个小孩是怎样辗转在千般人生里,疲惫而又无可抗拒地爱恨、痛苦、孤独、生死,直至貌合神离,把走笔的百种悲欢都悉数演尽。

  

  

  

    他的爱是一场跨越四百年的苦渡。而安艺是一艘独行长路的忒休斯之船,不断从过往中打捞起破碎的自己穿上,在入睡与梦醒之间交替,在死亡与死亡之间迁移。

  

  

  

    最终果冻闭上眼,问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安艺说。他站起来,往前走去,驯顺、虔诚、深情地垂眸,亲吻了一下那把激光配枪的枪口。然后他退后一步,让枪口对上胸膛。

  

  

  

    “现在您可以开枪了,先生。”

  

  

  

  

  

-Opening Ending-

*1.引自博尔赫斯《玫瑰》

*2.同1

*3.改自普拉斯《爱丽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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