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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就是被搞竞害了。

【冻72022情人节24h/23:00】囿身

·《环形废墟》致敬。

·一些想法,对爱情与死亡的诡辩。

·OOC,勿升三。

·感谢愿意邀我参加这次24h活动,还帮我看稿的南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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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可以死上很多次。”

  

  

  

    也许这就是时至今日,我仍对那个下午记忆犹新的原因。起初,他与进入心理咨询室的其他人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进来,在我对面那张靠椅上坐定,等待一个开口倾诉的契机;他是今天预约心理咨询的最后一个人。我刚结束一段话疗,此刻身心俱疲,满脑子都是晚餐该吃点什么之类的想法云云;于是我允许自己在契机到来前的片刻进入放空状态,借机打量起这个年轻的男人来。

  

  

  

    他很漂亮,眉眼精致锋利,目光清澈又深情,估计是会让很多少女为他暗自神伤的类型。彼时黄昏将熄,天边隐约一线濒死绵长的火焰,流着血的切口。晚霞深红馥郁,从他发际斜斜擦过,使得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真的会从背后长出翅膀。也许端倪还是有的,他实在是太平静了,不像是为了寻求某个答案或解脱而来。

  

  

  

    然后他开口,冒出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开场白。霎时,职业素养在我内心警铃大作,驱使我迅速从电脑上调出他简短的个人预约信息与测试问卷,姓名那一栏填着487,22岁,无过往精神病史,诊断结果显示偶尔有抑郁情绪,但并不严重,没有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

  

  

  

    我的视线回到他脸上。487也看着我,神情还是平静,但我有种感觉,那目光分明是透过我,在看向别的什么人。

  

  

  

    他开始讲述。

  

  

  

  

  

    人这一生,可以死上很多次。

  

  

  

    487先前从未听到任何人讲起过这句话。在某个潮热的夏夜,当时他正备考。月亮像一架大望远镜似的,踩在城市的刀尖上,光华惨白;镜头生锈了,落下来摔得稀碎,把这十一个字分娩在他眼前。一地淋漓的肌膜血管里,这句话搁浅在他的眼睛和皮肤上。说来奇怪,487仅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对它的理解,并且理解得极其深刻。

  

  

  

    后来487如愿考上大学,毕业后怀揣梦想与一纸无用的文凭,找了份还算体面的文书工作。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工作内容是校稿、修改、审查;下班后他乘末班地铁回家,呼啸的怪物从黑暗里扑出来,攫住他带走,又扑进黑暗。昏昏沉沉的时刻,车厢里的活物与死物排列着,一层朦胧粲然的白光笼在这口玻璃棺表面。地铁把乘客嚼过一遭,又在站台上把他们吐出来,对它而言,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机器的残渣、现代进步的殉难者、一堆骨骼与衣料的符号。487站在车厢里,隐约感觉到自己从身体内部死掉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在他的观念里,死应当是一大滴球状的水银,滴落下来就碎成一粒一粒细小的水银球,合在一起就融合为一个整体。从487头脑里引发这个意象的是一个名字,早上那个坐在他对面的同事告诉他,单位里有个人过世了;同事说这话时,脸上终于冒出一点活人气来。487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少印象,也记不得这个名字的拥有者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人与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的。但人死了,总得表示一些什么,所以他点点头。哦。他说,这样啊。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闻此噩耗,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有些滑稽的神情,那是一种预兆,若是多少能流得出眼泪,他们便要哭,以此来表明他们还是正常人类。即便人人都清楚,眼泪和死亡,都无法往这个人的名字里添上一笔什么。这种礼节性的眼泪被他们对着一个虚空的靶子投来掷去,像往彼此脸上吐口水。487是个情感很细腻的男孩子,经常会为一些细小的事情所触动。他没流泪,只是感到很悲哀,但不是为了一个人的死。

  

  

  

    葬礼过后的第三天,487在惯例送来的稿子上读到一则由民俗学家发掘与记载的神话传说。起源可追溯至十九世纪,位于大西洋的一个很小的岛屿;在当地人的信仰中,有一位以凡身飞升的神祇,司掌这片岛屿周围的海域,根据一代代人口耳相传的描述中,这位神祇性情古怪,残暴与温柔在祂身上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祂制造灾厄,也制造安宁;既摧毁人类,也摧毁怪物。

  

  

  

    或许一个人跟文字待久了真的会变疯。487把这个故事从稿件里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像捧起一个被遗弃在泥地里的婴孩;预兆犹如骤起的惊雷,在那个瞬间击中他,让487明白了,这就是他寻求的东西。他把那个故事紧紧抱在怀里。

  

  

  

    当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将床单染得斑驳。文稿中古旧晦涩的词字不时在脑海浮现,他试图在这种莲花般的词汇中挣脱出一条道路来,这种语言既苍老得嶙峋蹒跚,又具有新生儿特有的那种血肉模糊的光洁。午夜走到末梢,穹顶黑沉深冷,城市高楼林立的尖锐边缘被柔化为暮色里一隙断裂剪影。睡前他忘记关窗,空气因过低干冷的温度碎成粉尘状,吸入肺中时带有轻微刺痛感,并在487的意识上营造出一种溺水般的错觉。房间里到处充斥海风浓烈的盐腥味。沿着血管,一种神秘的概念突然苏生在他血液里,开始流动,一个未曾谋面的故乡在梦境深处找上他。它时隐时现,永生不死,使他对一片闻所未闻也无从理解的海域产生了眷恋之情。487翻身从床上坐起,走过去关窗,月光照在他手上,水银蒸发,朦白的烟雾盘旋。他有一种黎明到来前的感觉——危险、寂静、摇摇欲坠。他感觉到有一种别的存在。

  

  

  

    487回过头,与祂正对上眼睛。遍地月流与海腥中,神祇带着虚幻的力度降临了。

  

  

  

  

  

    讲到这里,他停下了,脸上流露出一点困惑的神情。我警觉地向前微微探身。我有种直觉,故事的这一部分内容里,藏着我们二人都在寻求的答案。“你能向我描述他吗?”

  

  

  

    “我可能描述得不够准确,请见谅。他离我很远,很模糊。我记不清了。我甚至没法确定那个夜晚是否真实存在,他是不是我在月光下产生的幻觉。但一定要我找出几个词汇来形容他的话,他有纸质的头发,海做的眼睛。他像风,像雪,也像一捧不会灼人的火。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但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和我的生命相连在一起的感觉。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自身存在的方式。”

  

  

  

    487顿了顿。“我看到他的时候,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我先前一直在做梦,遇见他之后,我真实存在的那个世界从表皮下醒来了。当时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走过去,把我的名字讲给他听,然后问了他的。他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所以我又问他,我可以叫你果冻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笑意绵软、发甜,很容易与糖饼的缺角联系起来。“我当时只是从头脑浮现出来的意象里随便选了一个,但是他点点头,说好。”

  

  

  

    “就这样,果冻有了名字,一直留在我身边。在我认识他以后,我从哪里都能看见他,他从各种事物中浮现出来——电视屏幕上一闪而过的雪狼、邻居家蓝眼睛的小女孩、长着蓝蕊的白花…这些事物使我一点点回忆起一些细节,我先前忽视了它们——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偶然相识,然而这真的是第一次交会吗?在此之前,在人群中,拨错的电话中,经过旋转门的时候,在机场接受行李检查的时候;一片飘落的叶子,一个消失于灌木丛中的球,或一个类似的梦境,都可能是连结人与人之间的扣环。*可能在第一次相遇之前,我就已经与他错过成千上万次了。”

  

  

  

  

  

    他感觉到自己在漂浮。采用插叙的手法,这个时间点应该追溯到十九世纪,当时他还不叫果冻。但原本的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他出生于1851年,大西洋上的一个岛屿,这里生活着世代依靠捕鲸为生的族群。原本的名字是他与族人间仅有的联系之一,但当他被选作饲海的活祭品后,这最后的联系也被抛弃了。参照惯例,活祭者必须以身饲海,祈神庇佑。一旦被选中,他们就失去了姓名、生平、也失去了血缘。曾经果冻也对那位不知名的海神宣誓过忠诚,这种信仰从小枷在他脑海里,直到此刻。他穿着活祭用的白色圣衣,鲨群包围了他们的船,前甲板已经被撞掉将近一半,所有人无处可逃。他的视线扫过乱作一团的人群,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虔诚,只看到思想——苍白无力、必须靠屠杀养肥自己的思想,像胆汁一样产生的思想,像猪的肚子被刀豁开后露出的内脏一样的思想——人类总是出于各种原因在寻找奇迹,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从血泊中跋涉而过,用各种主义使自己败坏,只要一生中有一秒钟可以闭上眼睛回避令人厌恶的现实,他们乐意让自己萎缩为一个影子。耻辱、贫穷、战争、犯罪、死亡,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因为他们坚信一夜之间会发生某种事情,会出现一个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奇迹。然而在无止尽的折磨和苦难中并没有奇迹出现,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慰藉都没有。*

  

  

  

    根植于脑海中的信仰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那一刻果冻意识到,实际上人们需要的不是信仰,而是尸体。一具能让他们心安理得、扑上去大快朵颐的尸体。

  

  

  

    明白这一点后,果冻从甲板上捡起一根捕鲸用的标枪,它的前任主人已经命丧鲨口,只剩一条左腿证明他曾存在过。他捡起那根标枪,带着它只身跳入了鲨群当中。

  

  

  

  

  

    他浮在海面上。像一只寂静的软木塞,一尾囿身的金鱼,独自漂浮在这里,在海洋的渣滓和残骸之中。船只驶过,鱼群游弋,都没有留意到这个漂在海上的人。从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回到陆地,将他的故事与神祇编纂在一起,先是用信仰杀了他一次,两百年后,又用科学杀了他一次。但那些都是他无从知晓的事情。果冻倒在一片彻底的空无里,而后他开始做梦,开始频繁地梦见同一个人。

  

  

  

    起初,那人只是一团雾气。幽暗、稍纵即逝,支离破碎。后来他梦到了一颗心脏,猩红色,微微泛光。隔着雾气,热烈地搏动着。然后是皮肤、骨骼、眼睑。三十年后,果冻到达了那人的眼睛。如他所料,那是双美丽而深情的眼睛,一只血红,一只海蓝。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容,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遥远,还隔着一个多世纪。两百年之后,这个人有了生机,开始会动,会走,会笑,有了自己的名字——487。与此同时,果冻开始借助各种事物注视487,他时时刻刻浮现在487身边,感受他的生长和存在。渐渐的,果冻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起来——他并不是一个耐性特别好的人。看我啊。他无声地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或许是有意要应验果冻的质问。一则记载着关于那片海域的撰稿,在不久之后被送到了487手上。千百次擦肩而过中,他终于等到了相遇的这一眼。

  

  

  

  

  

    一蓝一红的两只眼睛注视着他,目光柔软、潮湿、深情。487并未对他的突然现身感到惊讶或恐惧。他打量果冻片刻:“我叫487,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啊…”487歪着头,对他笑了笑。“那…我叫你果冻可以吗?”

  

  

  

    果冻静静地看着这个要给他新的名字的人,这个他从两个世纪以前,就开始等待和守望的人。

  

  

  

    他点点头,说好。

  

  

  

  

  

    “也就是说,你向我描述的这个…”我缓缓斟酌着字句,“形象。他既没有实质的形体,也没有任何能够证实其客观存在的手段;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他是你的一道幻梦、一种诡秘的信仰、一个隐秘欲望具现出来的意象?”

  

  

  

    “我好像没有办法反驳啊。”

  

  

  

    “请继续讲下去吧。”

  

  

  

    “啊,好。我想想…”487陷入沉思片刻,“遇到果冻之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全变了。我还是照常在清晨醒来,整理房间,一个人做饭吃,一个人乘地铁上下班。区别是,现在我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确认他还在不在;我找不到东西或者忘记浇花的时候,果冻会浮现出来,在旁边笑嘻嘻地骂我笨;我感到特别开心、愤怒和悲伤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分享的都是他。一开始我们也会吵架,也会相互之间无法理解,但后来果冻记住了我所有的喜恶和习惯,在我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以前,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要是你也见过他,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我之前跟你讲过有关死的概念,对吗?在我感觉我一点点死掉的时候,被一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把碎成一把的自己全部朝他扔过去…”

  

  

  

    他有点讲不下去了,眼底隐约泛起一点潮意。我贴心地报以沉默,确保给487留出足够的空间。

  

  

  

  

  

    在稀松平常的夜晚,487侧卧着,房间里没有开灯地漆黑。实相上涌,犹如兽脊,生锈的四壁之间他被推来搡去,得紧紧抓住什么东西才能产生存在的实感。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他感到压抑,感到疲惫,感到死——若是一个人承受的苦痛太多,是讲不出个中所以然的——但果冻还是赶来了。

  

  

  

    他从一片漆黑中浮现出来。手指附上487紧攥的双手。果冻的手没有温度,没有形体,他是一个意象。“看着我,87,你看我。”但他的口吻不容置疑:“没事,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怔怔回望过去,果冻海一样的眼睛沉在暗处,幽微地闪光。在这种温和、坚定的注视下,487避无可避,一点点被解离——皮肉溶解成水,骨骼变得薄脆透明,他重新坠落回人间。

  

  

  

  

  

    “但他把我丢给他的一切都接住了。我的眼泪,我的阴暗面,一片狼藉的我,没那么光鲜亮丽的我,他全部都好好地接住了。他太温暖了,温暖得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好像我身上没有什么缺口和破损,是他消化不了的。他就像附在现实上的一层薄膜,我与其他所有事物的接触都要经过他。”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身体绷紧,心里清楚我接下来的这句话,将会同时宣判面前这个男人无罪与死刑。我把他囿在视线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你的意思是,你爱他。你爱上了一道幻影。一道只存在于你头脑里的幻影。”

  

  

  

  

  

    “是吗?”他沉默了很久,再度开口时,声音很轻。“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许是吧。我觉得爱不是说出来的。它在…”487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叩在左胸前,在他的手掌下,猩红的心脏热烈地搏动着。“这里。”

  

  

  

    “你刚才说我爱他,但你是怎样理解‘爱’的?见到一个人,内心涌起的柔软又颤抖的感情吗?与他分离的思念?失去他的痛苦?与他牵手、拥抱、亲吻、分享耳机里的同一首歌和生活的种种琐碎吗?

  

  

  

    我对爱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是,在遇到果冻之后,他把我的活着象形住了。爱、生死、欢愉、痛楚…提到这些,我都会想起他。原本在我生命里空无一物的词语,在遇到他之后,全部都被他定义了。所以对我来说,他是谁,是什么,是幻象还是人类,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些都不重要。是他完整我,在他身边,我感觉到我存在、被需要、被爱。在果冻身边,我能作为我自己活着,我不是一具顶着人类符号的空壳。”

  

  

  

  

  

    至此,这场对弈在桌面上散乱着,他落下最后一子,把我彻底将死。一言以蔽之,我傻眼了。人类时常谈起爱情,实际上对这个字并不理解;爱这个字,已经被嚼得太烂,用得太旧,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被剥夺了曾经的含义。然而当我真正见到“爱”本身的时候,感受力却前所未有地迟钝起来,只能虚假夸大,以此掩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爱情——它在我身体深处,唤起一种恐慌的疼痛;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庞然之物时,要么逃走,要么发了疯。我很难断定487是否属于后者——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胜过爱真实。*

  

  

  

    487礼貌地向我道过谢,从对面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安静地准备离开。我回过神,忍不住叫住他,向他问出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既然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因为先前我还不能确定,但是现在…我明白了。”487回过头,对我笑了。“我有话想要对他说。”

  

  

  

    他的笑有种柔中藏锋的漂亮。黄昏最后一点余烬沉进487异色的眸里,色调发墨,所有流光悉数皈依于他。隐约有风穿堂而过,场面一派光怪陆离,但我看见了…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幻影,有着纸质的头发,海做的眼睛,走在487身旁,目光温柔深邃,微不可察地落在那人身上。他们彼此陪伴的样子让我联想到爱、联想到永恒——从相遇到殒身,永不间断,忠贞不渝。

  

  

  

  

  

    我与他们的交集到此为止。但也不妨向你透露更多的细节。结局与火有关。

  

  

  

    在那个夜晚,警察敲开我的房门,向我问讯一起自杀案件的事发原委。当晚,一辆油罐车在绿化带边与一辆轿车相撞,引发的火势迅猛,但所幸当时并没有人员伤亡,除了一个人——据他描述,是一个带着“着了魔一样的神情”自发地走进那场大火中的男人。他们调查过他,发现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我——这个人正是当天下午,最后一位走进我咨询室的人。

  

  

  

    我将487来找我进行心理咨询的过程如实上报,但也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他盛大又虚妄、镜花水月般的爱情。事实上听闻这个噩耗,我感到有些悲哀,但并不是为了一个人的死。而是为了一个将永远被尘封,随我进入坟墓的秘密。我是这段无声誓言唯一的见证人。只有我知道,他走进火里时,不像一场自杀,更像是一场殉情。也许那一刻,他脑中为爱而死的念想,超越了人类求生的本能;那是生死输给了爱情的一瞬间。此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曾经有两个人,两个存在,以我不曾了解也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那样刻骨铭心地相爱过。

  

  

  

  

  

    人这一生,可以死上很多次。火势很大,油罐车里的油流在地上,囿出一道不完整的圆弧,像一座庙宇残破的环形废墟。火落在地上,炫目、滚烫,处处焚灼的白昼;487走进一场白昼里,澄明地知道,这次就是最后的死亡了。周围隐约传来惊慌的尖叫,但他听不到,也无所谓去听。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在经历过的无数次小小的死亡中,他从未如此鲜活过。

  

  

  

    果冻站在火焰中心。脸上是487看不懂的神情,混杂着爱、欣慰、悲伤…也好像有点生他的气。但是没关系,他知道果冻会尊重他做出的选择。487朝果冻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眼睛很亮。“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

  

  

  

    “好。”果冻把他拉进怀中。随后,他们在火里安静地拥吻。

  

  

  

    从这个吻里,血肉在骨架上苏生,灵魂在血肉上活转,满身新生的痛楚;整整两个世纪之后,这个长久漂于海上的幻影停泊在他的归宿,终于再世为人,重又在这个世界上降生了。

  

  

  

    果冻伸手,将487拥得更紧。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像感觉被刺痛一样,清晰地感觉到了被爱。

  

  

  

  

  

-Fin-

*1.引自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

*2.引自米勒《北回归线》

*3.引自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4.引自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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