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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就是被搞竞害了。

【冻7】灰烬之海

·另类养成系。

·很早以前的脑洞,终于写了。

·是处于灰色地带,甚至有点反派意味的果冻。

·OOC,勿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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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他会想起故乡。那曾经僻静、安逸、流水淙淙的村落;在旧忆里兀自江阔云低,烟雨迷蒙,安然地枕着河湾细柔的手臂入睡。处处乌瓦粉墙,黑如青丝,白是雪砌的肌骨。对于果冻来说,十三岁以前,故乡是附在他生活表面的那层暖热胎膜,温和地包裹住周身,却没有多少实感;十三岁之后,它成了一种意象、定义、概念,一座小小的象牙塔,为了用来阐明和寄托自己生活的不现实或远离命运黑暗之处。

  

  

  

    而现在,故乡的一纸剪影正在果冻眼底袭成,与这个被手下押到他面前的男孩重叠起来。

  

  

  

    乌瓦,粉墙。只鳞片爪被象形,乱糟糟的短发漆黑如墨,皮肤因久不见光与营养不良而呈现出一种死鱼腹般的苍白;身上单薄衣物被灰泥脏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多处有破烂磨损。但即便是这样的装扮,也不难看出小孩底子不错,脸长得很漂亮;凝望他的眼神潮湿,鹿一样无辜,分不清那是恐惧,是恋慕,抑或二者兼有;据说当人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极度恐惧之下,会有一瞬间错觉爱上杀手。

  

  

  

    另一边,手下已经附在他耳畔,低声向果冻诉清事因原委:也算这孩子倒霉,在港口“讨生活”时不巧撞破了装货现场,潜行技术又不到位,被逮了个正着;组织里有规矩,留不留他的命,还得看头子您的意思。

  

  

  

    果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小孩瞳色特别的眸子。这两只眼睛,一只血红,一只深蓝,卡在梦和醒的夹缝里,望向他时,有一半是深情,另一半是疯狂。

  

  

  

    他慢条斯理地从腿侧挂着的枪套里掏出家伙什,食指勾着加大设计的扳机护圈,点38口径全黑处理的枪身在指间旋过一道漂亮凌厉的弧线;果冻推上弹夹卡榫,抬手,准星里氚光管的白点稳稳地落在小孩双眼之间。随后他开口,吐出今晚的第一句话,嗓音低沉,意外地磁性悦耳;字里行间,都蛊惑着听者甘愿为他白白送命。

  

  

  

    “要么掉脑袋,要么跟我走,你自己选。”

  

  

  

  

  

    浓蓝如雾的夜色里,沉黑海水被船身划开,旋即重又汇聚成黑水,渡船在浪潮的刀尖上轻微摇晃,身后拖曳出一道冗长无形的足印,一长串割离破碎的肉体。487站在甲板上,始终紧盯着载他离开的那个港口,直到它缩小到无法再渺远,直到它被海平面瘦削的肩胛骨掐死。最后一点记忆带着他手指的余温,被掷往黑色的涛声里。他明白此后再也无法踏上故土,心中却并未因此生出多少货真价实的乡愁。或许是因为他对故乡的印象只有在肮脏的码头桥洞下蜷缩着身子挨过的数载寒夜,或许是因为连绵不绝的战火、税收与饥荒,或许是因为这片国土饱经掠夺,早已名存实亡。苦难使他虽然尚且年幼,却过早认识了一些事情;比如现在,487被果冻领着去他在船上落脚的地方,中途路过一排舱室,舱室里所有空间都物尽其用,人头与行李挨挨挤挤,说不清哪个更珍贵一点;人满为患,却格外肃静,沉默笼罩,一层危险易碎的薄膜,从这个角度直线望去,低耸的头颅层层叠加,那头颅是他们脖子上象形的一个符号。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同一双眼——苦难的脸,麻木的眼。

  

  

  

    487意识到,这是一艘偷渡船。

  

  

  

    自七年前边境实施戒严封锁伊始,偷渡之风便在此地愈演愈烈。仅一水之隔,一端战火连绵、饿殍遍野;另一端却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大批人抱着憧憬和理念,冒着生命危险逃往境外,憧憬是扎在他们眼中的刺,理念是打在他们背上的鞭子。偷渡大体分为三种方式:陆行、泅渡、乘船。前两种艰难而危险,首先是要越过三个等级的边界区,趁夜间潜入山里,辨明方向,一路向南,避人耳目抵达边界和海滩,之后扑网陆行,或只身泅水。陆上边界架设的铁丝网带有多层刺丝滚笼,且比人高出很多,偶尔还附设电网和暗铃。幸运者或得以翻越,或在翻越前便被巡逻部队发现并遣返;不幸者在翻越的过程中殒命于子弹、高压电流或刀片刺绳。更有甚者不慎跌落于滚笼,血肉模糊地挂在高墙上,叫唤了整整两天才断气,沦为一点饭后谈资。泅渡者更不乏体力不济淹死、冻死、或葬身鱼腹之人。最后一种方式固然最舒服,但也最困难;要凑足资金并不难,找到安全可靠的联系门路才是最棘手的部分——经验不足或思虑不周的舵手往往会让整船的人送命,设定航线,推算海水涨退潮时间,排定海况,躲避海上巡逻艇、渔船、走私犯与海盗的耳目,甚至极端情况下要做好与对面交火的准备;要把这一切都考虑周到,背后需要一个极其精密的大脑。而有这种脑子又不至利益熏心,坐地起价者,更是少之又少。

  

  

  

    这些门道都是487在后来才慢慢摸清的。眼下,他只是不发一语地跟着果冻走过甲板间舱,足音在狭窄的过道洞洞地回响;舱内昏暗,甲板古旧而整洁,无数刮痕在灰蒙灯火下有一瞬间隐秘地熠熠生辉,又湮没在以往的无数道相同痕迹里。随后487抬起头,以孩童特有的目光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沉默的男人来。发色冷白近雪,眼底含着一汪将碎未碎的冰。作为首领来说,阅历有些出乎意料地年轻,眉眼间甚至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但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曾在军中受训的影子,这让他越发好奇起来。什么样的人会放着其他人梦寐以求的军衔不要,跑到边境海上来做偷渡犯?

  

  

  

    偷渡犯没管他心里这点念头,径直把人领到尾舷左手边一间舱室。房间不大,还算整洁;果冻回头瞅一眼小孩,下巴朝角落里唯一的那张床的方向一点,“你睡那。”

  

  

  

    487依言乖顺地走过去,坐到床上;果冻从床底抽出一张行军床展开固定,麻利地打点好铺盖,转头看到小孩目光始终落点在自己身上,迟疑地思忖片刻后,脸上流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转身在柜子里翻了翻,变魔术般掏出一只特大号鲸鱼玩偶丢给小孩。

  

  

  

    487接住玩偶。487沉默了。487看了看挂在门后的毛绒绒白外套,不由得合理怀疑起这人可能是个隐藏毛绒控。 “我是十三岁不是三岁啊大哥!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这是你的房间?我跟你住一个房间?”

  

  

  

    “对。”果冻言简意赅,一脸理所当然,仿佛之前拿枪指着小孩的头逼人跟自己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甚至已经在解除身上的武装,他拆下战术绑带,腿挂枪套,先前那把Rex Zero 1T被他随手放在桌子上,又跟个仓鼠似的从身上抖下来一堆点38弹匣、战术匕首与消声器。东西都处理妥当之后,他在另一张床上与小孩面对面地坐下。“你还挺能说的。我叫果冻,你呢?”

  

  

  

    “487。”小孩一脸故作老成的严肃。“你带我上船肯定不是为了养闲人,说吧,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还没黑到雇童工那地步,”果冻被他逗笑了,“但你说得对,确实没有养闲人的道理。这样吧,等这一趟卸货之后,你跟我去个地方。”

  

  

  

  

  

    靶场设在他们卸货的港口附近一间废弃渔屋里,场地不大,消声措施一半靠隔音板,另一半交给消声器。果冻从墙壁两侧的嵌架上取下一箱未经组装的M762,手法娴熟地将护手与机匣的通孔对准,将销钉从左侧插入,后推护手右侧下方的紧定片,使卡槽卡入销钉固定护手与机匣,又通过银色固定环连接起枪管与机匣;然后他把组装好的战术卡宾枪丢给小孩,领着487在靶线后站定,俯下身,双臂从背后环住小孩,双手将487的手引向握枪的位置。“先教你开枪。”

  

  

  

    训练的量与质都循序渐进,参照军中服役的本职受训模式来。果冻一点点教给他生存之道、细节和技巧,而多数情况下,他教给487的是一种态度: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制订属于你自己的规则,束缚于别人的条令会让你丢命。行动要抢占先机,出手要狠,一击致命,在第一时间实施反击,以及兵不厌诈。事实证明他没有看走眼,487是个兼具天赋与勤奋的人,除了还有点受限于年龄的少年心性,进步堪称神速。刚摸上枪把的第一周,子弹就能擦过靶心;小孩为此兴奋了好久,还在命中时大喊了一句“雷霆击碎黑暗!”,彼时果冻坐在枪架旁,刚点起一支烟,闻言呛了一口,顿时笑得停不下来。

  

  

  

    “果冻你看到了吗?”487放下枪,回头望向他,眼睛很亮。“我打中了!”

  

  

  

    嗯。果冻弹掉指尖一点烟灰,眼底的笑意渐渐走向温柔。知道了。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不久之后,这些训练就派上了用场。事情发生得很快,甚至没有一点斡旋的余地;长夜将尽,临近拂晓,487在上层甲板值完最后一轮班,正准备与下一个人交接,他走下舷梯,衣角还萦绕一点冬夜的寒意,身影堪堪没入间舱。

  

  

  

    袭击正是在此时发起的。只有两个人,衣着难辨身份,但显然训练有素,且目标明确;一只手捂住小孩的嘴把他向后拖去,刀尖同时抵上后背,耳边有他认不出地方口音的粗砺方言问他“管事的”在哪,所幸两人应该是顾忌着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没有携带枪支,但体格与人数上的差距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不免一场恶战。经验使487本能地评估当下局面,意识到自己的命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两人真正的目标是果冻。他将身体稍稍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袖口处滑出一把ATAK,深黯里刃口泛出一道嗜血银光。487找了个称手的位置握紧刀柄,在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千万种死法中为这两人选择了一种,旋即回身突袭。

  

  

  

    硬化回火的精钢没入肉体,他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这点热度被冬夜的温差无限放大,流火燃灼。487被这种温度烧得眼前烫痛、模糊。肾上腺素涌起的虚假激情褪去,他回归理性,也认出了一些东西。

  

  

  

    插在刀上的,被刀刃贯穿的,是一只他再熟悉不过的手。

  

  

  

    那是果冻的手。

  

  

  

    突然出现的果冻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拔出枪,准头一点狠厉不减,抬手两枪开在额头,袭击者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当场毙命。被枪声吸引的手下们后知后觉地簇拥过来,脸上弥漫着一种后怕的神情,有一个俯身想去探查果冻的伤势,被他拒绝了。果冻低声迅速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处理掉尸体,安抚渡客,再彻底排查一遍船内云云。随后他用手指夹着匕首,固定住伤口,目光落到487脸上。“你跟我走。”

  

  

  

    紧急处理与清创的场面血腥而利落,保持了果冻一贯大刀阔斧的作风,丝毫没有因为被处理的那只手是他自己的而留几分情面。所幸切面不大,也并未伤及重要的神经。487帮他扩大伤口,清创,探查伤情,冲洗,用纱布填充包扎,直到确认情况稳定下来;整个过程中小孩都不发一语,只是在最后低低问了一句,为什么?

  

  

  

    果冻沉默了片刻。“别杀人,87。你要去做对的事。杀人很容易,是不是?刀能杀人,枪能杀人,但它们晚上不会做梦。”说完他又笑着拍了拍487的肩。“你刚值完班,去睡会吧,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的内容不太传统,果冻把话讲得轻描淡写,言语间却难免流露出一种臻于极致的残酷。487躺在他身边,身心双重的疲惫压在小孩身上,海浪规律地轻摇船身,引他向睡梦深处坠去;487迷迷糊糊地想起,这是果冻第一次对他讲起自己的过去。

  

  

  

  

  

    一切起始于三颗子弹。在他十三岁那年,入侵者朝他的故土打了三枪。这三枪,就像是一只手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三下。*第一枪是为了打破寂静,第二枪才开始有人丧命,第三枪把他与故乡相连的最后一根脐带彻底剪断,在那之后,果冻真正成为一个单另的个体,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迈过了生长期的人。后来他去军中服役,以为这样就能避免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悲剧在别人身上重演,以为这样就能救人了。果冻第一次杀人时,对着尸体打空了弹匣,直至扣动扳机时再也发射不出任何东西,却明晰地感觉到心脏处的空洞越来越大;他走过很多地方,只发现人类唯一不变的基调是杀与被杀,而自己一直在与初衷背道相驰。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便退出部队,跑到边境海上来干偷渡的勾当。丝毫没有考虑这种行为是不是合法,是不是光明正大——命是他自己的,规则也是他自己的,他爱怎么活就怎么活。他当时想得太简单。他想把人们从这片兵荒马乱里带走,渡到有更多可能性的地方;他想素身抄去别人身上的苦和血。果冻跟着渡船在海上漂了四年,重复着装货、航行、卸货,像走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轮回;这艘无言的船渐次与故乡连起来,完成同一件使命,承载着一群人的生命,从码头、土地或河流上,把形形色色的人分娩出来,各奔东西,为的是看他们走向杀与被杀的命运。

  

  

  

    半梦半醒中,487藉由口述的这些只词片语,和自己的记忆,拼凑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将手轻轻搭在果冻受伤的手上;这只手开过枪,杀过人,救过手下的命,为船上不安哭泣的小女孩捡起过掉落的洋娃娃;几个钟头前这只手拦在他的刀刃前,把487与其他人区分开。这个人的行动多于言语,不写血书,只沉默着让自己的血在钉子进入自己肉体的过程中流干净。*

  

  

  

    他侧过身,把头枕在果冻的胸口上,沉稳有力的心跳如声声低鸣,从耳畔传来,与他自己的重叠在一起。小孩曾经毫无眷恋地丢弃在海浪中的故乡于此刻浮现,寄形在这个男人身上。或许是因为果冻已经在这片海上渡过太多人,也成为了故乡的一种延伸。他们的身影相叠,重复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他们的同一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种无法言明的安全感笼罩住小孩,487感觉格外放松,安逸,床是柔软的湖面,他静悄悄沉下去,在天光将明的大海深处,睡倒在这片故乡里。*意识明晰的最后一秒,果冻的双唇掠过小孩的前额,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说,晚安。

  

  

  

    这些是果冻能说出来的部分,另还有一些东西哑在他心底。偶尔在一些夜晚,487会听到他走出房间的声音,回来时身上带着烟、海风和清新剂的味道。柑橘的涩和烟草的苦,同时在果冻身上滋长。次数多了,小孩便也留了个心眼,趁他走出房间,起身透过舷窗往外看。男人形单影只,独身站在甲板上,点起一支烟,笼在灰蓝的月光和烟雾里,眼神像梦又像醒。过往的经历化作梦魇,踩着刀尖一次次找上他——碎瓦、炮火声,死人圆睁的眼,白骨半露的手,或者无知无觉、无形无界的黑。恐惧与哀抑海啸般席卷,他点起烟,试图用尼古丁麻痹自己而不成,反倒变得更加清醒,理智把果冻掼进溺水般窒息的清醒,逼着他睁眼去看这片海的过去与未来,看这片土地的命运,一种他有心而无力改变的命运。倘若知觉被埋在黑暗的泥土里,那么,清醒即是一种恐怖。*

  

  

  

    487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一些果冻没有教过他的事情,比如怎样去爱一个人,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他像学会开枪与握刀一样,渐次地学会了如何辨别果冻的呼吸声,从中判断他是入睡还是梦醒,是暂时逃离了溃堤般的痛苦,还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被来自记忆深处的尖啸逼得只想找把刀搠透自己胸口以求安宁。他也学会了怎样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钻到果冻身侧,手臂环上他的脖颈,无声地告诉果冻“我在”。两人同身躺在将熄未熄的黑暗中,窗外凝冻着吐息,冰霜,还有夜的静默。他们一支一支地浇灭烛火,聆听着空无的声音,彼此紧紧相拥。

  

  

  

    或许不尽然是这样,或许一开始他就对果冻抱有对老师、兄长、挚友那样的爱,而现在只是往爱里多添了一道注解,487只是比这种爱更爱他了。他不知这爱对于果冻来说是一种刺痛,在每次男人望向小孩纯白的脸时,比匕首更深地穿透躯体。他不知并非所有爱情都意味着欢愉,只是以孩童特有的单纯一厢情愿地认为,倘若自己愿意继续经历当下他所经历的,倘若自己能够再多爱他一点,果冻的目光、声音、气息,他的身体,他的一切,这些平和安宁的时光、这些爱与被爱,就会在未来向自己张开怀抱。*

  

  

  

  

  

    如今,当初那两条人命明晃晃地报复回眼前。

  

  

  

    时值一月出头,夜幕无风无云,月光铁水般坠向海面;整片港口发起高烧,腹中所有死物和活物僵化地排列着,凝固成一口透明沉棺。装货的过程隐秘而紧锣密鼓,眼下边境海的局势愈发动荡不安,悄然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意味:封锁线越设越长,迫使他们不得不一次次修改航道,无休无止地出具证明,巡逻部队的人数与装备都只增不减。起锚前果冻点了支烟,照例把手下叫到身边围成一圈,大小事宜,交代得事无巨细。一通嘚吧完,他挥挥手把人群遣散,却唯独叫住了487。在小孩迟疑的目光中摸索出几乎不曾离身的配枪,沉甸甸地放到487手中。这次送货性质可能不太一样。果冻掐了烟,说,你等他们信号,到时候我要你去处理掉甲板上的一个人。

  

  

  

    他独自坐在房间里,下意识地一遍遍开合保险和卡榫,检查弹匣,枪管前端装着果冻惯用的消声器,手指抚过螺纹、导轨、底托和枪身上的细密划痕。最后487把枪搁在膝头,任由那种不安的预感将他攫住把玩。渡船轻微晃动了一下,透过舷窗,陆地上的灯火平稳地渐次淡出视线。船起航了。

  

  

  

    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了这种预兆。在更小的时候,487曾观察过蚂蚁,细小的多足生物在骤雨将至时躁动不安地涌流,而今,这种盲目也覆盖在他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脸上。四艘巡逻艇从浓重的夜雾中鬼魅般浮现,将渡船置于包围圈时,这种不安达到了阈值。挤在舱中的人群出于恐惧发出窃窃私语,又出于更大的恐惧演变为一种死寂。487握紧枪。他在等。

  

  

  

    信号响起的那一刻,他走上甲板。

  

  

  

    下雪了。明月流辉,既清且静,冷眼注视月下的一切。雪落进海里,银亮地细闪,遍地金属质的灰烬。487的瞳孔在这片光怪陆离中聚焦,首舷上果真站着一个人。果冻朝他转过来,神情平静。

  

  

  

    两侧的巡逻艇上都走出来人,枪端在手里,却不急于动手。487在一片混乱中习惯性地开始分析眼下情形,忽然清醒过来,脑子澄明得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讽刺的是,这种及时评估当前局面的能力和习惯,还是果冻亲自教给他的。

  

  

  

    偷渡在边境海上是重罪。眼下,交火无异于蜉蝣撼树,若是被遣返,则免不了牢狱之灾,更甚者是死罪。但倘若他们自行招供,不抵抗配合遣返,串通一下,把事情都推给一个人担,再加上首领的项上人头,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对面的意思也已经摆得很明白,用一个人的命,换一船人的命。只要这个人一死,所有事情,就此翻篇;太合算一桩买卖,明眼人都懂得该怎么选,更遑论果冻这样聪明的人。所有人的后路都被他准备好,唯独断绝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487踏着雪,慢慢地朝果冻走去。脚下发涩地轻响,像踩在血里,彼此黏连。他想着,雪真的没有味道吗?为什么他鼻底发酸,眼前模糊?487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来自渡客的,来自果冻昔日手下的。这些人目光里的信赖,于此刻转变为一种信仰。信仰站在距离他们十码开外的船首上;这种信仰,既让他们无条件地追随、服从果冻,也让他们可以冷眼看着果冻为他们只身赴死,却不发一语。

  

  

  

    “怎么还不动手?”果冻待他走到面前,静静地发问,用的是曾在夜晚向小孩道过晚安的语气,嗓音里若有若无的温柔。

  

  

  

    小孩咬着牙,鼻头酸涩到几乎无法开口。“你说过让我别杀人的。”

  

  

  

    “我说让你去做对的事,你现在杀掉我,才是在做‘对的事’。”果冻顿了顿,闭上眼。“我也会感觉…累,87。”

  

  

  

    这句话打碎了小孩身体里的某个角。一瞬间,爱与憎恨,痛苦与欢愉,生与死,这些对立的事物拥有了同样的根基,长出了相似的面孔,在他的观念中重叠起来。487怔怔地看着果冻,发现自己正透过他的脸,看向一个来自七年前的亡灵。发觉早在未来的子弹埋进他的胸口之前,就已经有一些东西从内在把这个男人杀死了。精神上的死亡,与肉体上的死亡,似乎并无任何分别。

  

  

  

    但我自私。487一边抬起枪口指向果冻,一边想着。我不喜欢爱上你的自己,那个我,也许真的会选择用一船人的命来换你的;是不是你呆在这片海上,呆在我身边时,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孤独?你能不能活着,只是活下去,但别再这样清醒地活下去?

  

  

  

    开枪之前,他还做了一些别的事。487拽住果冻,将他扯过来,发狠地在男人颈侧咬了一口,然后吻住果冻。雪味。血味。眼泪和海风,有着同源的盐味。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这个吻让小孩感觉很痛,连带他身上所有曾被爱过的地方都很痛。

  

  

  

    果冻先是感觉到吻,轻柔地落在他唇上,随后一阵早有预料,却依旧剧烈的闷痛在胸口炸响,很多东西顺着堵不上的缺口流了出去。他想抬手揩去487的眼泪,但又实在力不从心,于是只说,对不起,把这些留给你。

  

  

  

    然后他坠向海面。泛起一点昏眩的失重感,指尖擦过漫天苍白的灰烬,深海将果冻拥入怀中。他看到栏杆上方探出487惨白的脸,也透过他的眼看到自己,被风种在这片海里。身体向海底坠去,灵魂却从海面升起。十三岁的故乡重又浮现,冲去男人身上残破不堪的过往,化为一口无穷无尽的黑色沉棺,带他魂归故里。

  

  

  

    487盯着海面看了片刻,旋即抬起手,黑色枪身顺遂着力道松脱,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妥帖地滑入漆黑的涛声,并未激起多少浪花。他回过头,巡逻部队已经登船,准备押送他们遣返。船身调转,黑色的海水被破开,于船尾重新汇聚成黑水。

  

  

  

    在他身后,亡者长眠于深海,悼词以灰烬写就。

  

  

  

  

  

-Fin-

*1.引自加缪《局外人》

*2.引自冯唐《北回归线》译前序

*3.改自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4.改自格里克《月光的合金》

*5.引自高兹《致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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