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这辈子就是被搞竞害了。

【冻7】十三封情书

·含单性转、师生、GB、洛丽塔等要素。

·OOC,全文真名出没,勿升三。

-------

  

  

  

    撇开插叙那一部分,细说起来,他俩首次正式见面精彩得很。何添顺单拎出一整个下午,攥着学生档案里留的地址,在东面那片老城区无头苍蝇似的兜兜转转整三个钟头——迷路这件事,于情于理,也确实不该怪他。当初政策下来,规划整合城郊结合处,从南到北划一条线,刚好把这一块干干净净地撇了出来;上头又只管捞油水,没有半点整顿的意思,久而久之,此地便滋生一种阴暗破败的气质,人和物,都被浸泡成乱七八糟的样子,脏得不可细究。

  

  

  

    何添顺那时还不懂这些。老城区道路由水泥浇制,不甚平整,见不得光似的细窄,布局规划又有如儿童涂鸦;各种灰头土脸的低矮建筑、门脸紧缩的商店、农贸市场、巷道盘根错节,铺天盖地一齐压过来,寻路像在走迷宫,晕头转向,墙上的涂鸦污渍平分秋色,直教人高山仰止,开够眼界。等他走到目的地附近,已是日落西头;正对着门牌号犯难的时候,一旁不起眼的巷子里传出些微响动。何添顺没多想,径直走了进去,准备随便找个人问路。

  

  

  

    第一印象相当鲜明。很辣的打法,动作干脆漂亮,一挑二的对局下,仍有余力抽空朝不速之客的方向投来一瞥;随后女孩微微侧身,让青年的拳头避开要害,左手迅速抓住对方手腕的同时,右臂朝人腹部毫不留情地肘击,借势将比她高大得多的身躯摔出去。她本能地俯身躲过破空袭来的铁棍,在两人围攻下兔起鹘落,收势借力,身体迅速向偷袭者的方向回旋,将膝盖狠戾地砸在对方后背,把最后一人掼在地上。动作行云流水,不过分毫之间;又打得很清醒,致命要害全部避开,保证只留下疼痛和淤青。

  

  

  

    整场闹剧演完,她这才有空仔细去看站在巷口的漂亮男人,目光淡漠、薄削,几乎没有停顿地扫过他——白衬衫上每个扣子都严丝合缝,西装裤也笔挺,一半沐在血漫的夕阳里,长身玉立,从一片灰暗破败里鲜亮、光洁、像个破绽似的凸显出来。但女孩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动弹,登时不耐烦起来,投去刀扎似的一眼。“有事?”

  

  

  

    何添顺如梦初醒,对着学生档案上的证件照再三比对,然后踩在一地狼藉里,慢慢走到女孩面前,迟疑地开口:“请问你是…邹云辉同学吗?”

  

  

  

  

  

   他转进这所学校的时间点不偏不倚,正逢原先带班的班主任临休产假。何添顺在先前的学校就教得很好,有过带班经验;性格温和,做事认真负责,亦不到墨守成规的地步,又长一张帅脸,哪哪都讨人喜欢。这回交换进修过来,班主任的工作也就自然顺延在他身上,女老师带了他一阵子,很放心地把任职全然交接。

  

  

  

    一开始风平浪静。高一年级算是比较好带的,这个班平均成绩位列年级第二,刺头也少;相安无事度过两周后,何添顺终于发现端倪。那天下午他叫来一个女同学,指着名册上一个标注长期缺勤的名字问,这个同学你认识吗?

  

  

  

    邹云辉啊…小姑娘皱着眉回忆,我跟她没怎么接触过,感觉挺独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不过在班里会收敛点…刚开学那一个月还来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来上学了。

  

  

  

    何添顺点点头。

  

  

  

  

  

    征兆或许在很早之前就初显出来。小时候他学琴。木质琴键,上着黑的白的清漆,夏天琴房闷热,薄薄一层汗液滚动,指纹滞涩在上面。何添顺弹得腻烦,一首曲子间隙,转头看窗外血漫的落日恍神,不曾想父亲勃然大怒,忽而发难,抄起手边节拍器砸过来,琴键和指骨,自此都留下经久不褪的疤痕。父母对他期望甚高,这种沉重殷切的爱围困过来,表达方式几经周折,层层递进,从戒尺换到叱责、说教、命令;再到后来,一个眼神递过去,他便顷刻明白,照着父母给的模子,半斤水泥浇筑下去,一点点,亲手把自己给活埋了。雕凿雕锤环环相扣,他塑出自己模糊的半身,崩落一地膏渣陶土,每粒尘埃都是未完成的一件他自己,在风吹散时浮现出所有被抹杀的可能性。此后何添顺每遇到一个还未塑成的人,都生出一点遥遥的共情。他没想那么多,他当时只是想救这个女孩。

  

  

  

  

  

    再次见面就没那么体面了。等邹云辉接到手下小弟传来的消息,人已经被围进当初那条巷子。身体冲出去的动作完全是凭借本能——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孩子,总会有种动物避害的本能,用以帮助他们躲开挥来的拳头、恶意和命运撕咬的利齿。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其实完全没理由去救他的,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难而退,更合她的意。邹云辉在嘴里反刍起那个下午,晚霞浓烈,化不开的深红浅紫,艳得像天边掐死一垂倒悬的花,何添顺踏在一地血污泥渍交渗里向她走来,干净得让她涌起落荒而逃的冲动。随着回忆,血腥味在舌苔上堆积,嘴里发苦,但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八月晚风卷起邹云辉脑后凌乱的长发,看她奔向命运黑深的喉管里。

  

  

  

    背影林林总总,邹云辉在心里估摸一下,光是能看见的大概就有七八个,所幸还没开始动手,何添顺身上白衬衫一角从人群里格格不入地显露出来,神情倒是还很平静。站在巷口堵门兼放风的小弟看到她,脸上表情顿时精彩起来——邹云辉在这一块名声大得很;虽然是个女孩,打起架来也不遑多让;性子暴烈,说话也直,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但讲义气,出手救过几次人,一来二去,手底下自发聚集起一帮甘愿认她做头子的小弟们。现在巷子里演的这一出,是领头挑事那人对她有点意思,看她被个小白脸缠上,想着给人点教训;不过围堵落单的疑似情敌这事,怎么说都不算光彩,这是一码事;再者,真要打起来,日后也未必能在她手上讨着什么好。

  

  

  

    邹云辉没管他心里这点小算盘,径直向何添顺走过去,呜呜泱泱一群人,见了她没一个敢做声的,自发地让开,散出一条摩西分红海。女孩从缺口处大步流星,来到圈子中心的俩人面前,先是抬眼甩挑事的一个眼刀过去:“这是我的人,你心里有点数。”

  

  

  

    然后目光转向何添顺,依旧毫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邹云辉牵起他的手,沿着来时路出去,走得堂而皇之。

  

  

  

    离开巷子,她仍不敢掉以轻心,这地方人多眼杂,难保有乐意嚼舌根的,就这么扯着手一路把人领回家去,门在背后关上了,才敢松一口气。

  

  

  

    转头就开始给人甩脸子。“您他妈什么毛病?”

  

  

  

    没忘用敬语,何添顺很感动,觉得她果然还是有救的;但是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温情地抬手,擦掉邹云辉脸上不知何时溅上去的一点泥星,漂亮眼睛眨了眨,目光低垂,刚才受的那点委屈折射出来,开始无意识地朝她撒娇,语气放得很软、低而恳切;他没几年执教经验,倒是已经惯常对付学生:“就是想来跟你谈谈,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我知道人要从一种固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很难,不愿意听也没关系,以后我还会再过来家访。”

  

  

  

    好一个绿茶!邹云辉在心里大喊。怎奈何添顺把她拿捏得很死,知道她这人吃软不吃硬,聪明地没有过问这间明显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公寓,话也说得圆,留足余地。先是觉得好笑。这人真是心善,肉眼可见烂掉的人,还有救的必要么?救她又是为的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做只会伤他自己最深?末了,一点苍凉薄薄地拢上心头。何添顺不是第一个来过问她的陌生人,这种温和的陌生人比恶意或冷漠的陌生人更危险,他们背后往往藏着钝器、乙醚,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东西。最可怕的是泛滥的同情心,在善的边缘点到即止,攫住她,把令她疼痛的过往从身体里全然撕扯出来,观赏把玩过后,再味同嚼蜡地丢弃,留她独自默默舔血。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信任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没了,可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一点猫腻,很…温暖。

  

  

  

    邹云辉任由两种矛盾的感觉在身体里震颤、对冲,最后她终于点头。“行吧,随你。”

  

  

  

  

  

    第三次见面,她已经完全傻眼。房门打开,入眼先照面一大摞卷子,红笔黑笔、备课本水杯种种,面面俱全,气势很像要来领包入住;邹云辉被这种阵仗慑住,浑然不知地帮他把试卷纸放到餐桌上码好,才惊觉不对:“你家访这么勤快的吗?咱俩昨天刚见过面吧大哥?”

  

  

  

    “我放心不下你,”何添顺抹一把鼻尖上沁着的细汗,正低头套着鞋套。“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家,太不安全了。”

  

  

  

    不安全?邹云辉差点笑出声,你怎么不觉得被我揍过的那些人更不安全?但她又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看他轻车熟路地从餐桌边扯出椅子,坐下来一板一眼批卷子,索性坐到他对面。何添顺确是漂亮的人,手也生得好看,执着红笔在卷子上圈圈点点,笔尖摩擦纸面,轻微的沙沙声。邹云辉看了一会便泛起困,闭眼前甚至已经在脑内为明日头条拟好标题:震惊!单身男教师夜闯独居女学生公寓只为干这事,背后原因令人暖心。

  

  

  

    但她不讨厌这样。

  

  

  

    此后何添顺变本加厉,前脚刚在教室里搁下粉笔,后脚准时登门批作业,邹云辉对他认真负责的职业精神肃然起敬,觉得她要是跟这种老师朝夕相处下来三年,保不齐是自己先被逼疯,还是她先把老师送进医院。半大客厅里只拧一盏台灯,夏夜死寂深黯,轻柔、迟缓地下坠,铺墨倾倒过来,光线只够笼罩他们,色泽注水,洞洞的幽火。约定俗成的夜晚恍若秘密,两人在小小一方餐桌上各自相安一隅,都生出一种轻微灼烧的错觉。

  

  

  

    几天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人还有个特点,就是熟了之后特别能跟你得寸进尺;来过第一个周末的时候,一沓资料怯生生被推到眼前,话还是讲得很软很绵,絮絮叮嘱:“这是之前发过的讲义和习题,我都替你留着,乐意的话可以翻翻看。以后要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也不至于落下太多。”

  

  

  

    女孩眼睛都瞪圆了,目光落到他脸上,从看傻子的看变成看疯子的看。这下终于明白了,他的善离同情心的界限已经越过好大一截,遂变成一种疯,何添顺是真的想救她。先前驱使她冲过去救人的本能,此刻重又在躯体上浮现,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这叠白纸撕掉,连带把这个白纸一样的人一起撕掉,把他远远地赶出她的生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完好。

  

  

  

    邹云辉伸手接过卷子。

  

  

  

    男人因她这个动作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眼底闪着小小的光。其实他不笑的时候也好看,眼形漂亮,眼神深邃,像藏了很多故事,不像眼前这张白纸。邹云辉看着他的笑,突然很想问,你是不是也想有个人陪?话到了嘴边一转,变成:吃过饭了吗?

  

  

  

    这次轮到何添顺惊讶地看她,头回仔细打量起邹云辉:头发长到后背,凌乱地披散下来,在她趴着的时候铺陈桌面,偶尔随手一挽。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看他的眼神鲜活到发烫,胸部在衣料下绷出浑圆轮廓,肢体小鹿一样结实修长,散发着健康的气息。女孩被他盯得不耐,眼看又要发脾气,何添顺连忙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还没呢。”

  

  

  

    “等着。”她撂下一句,转身走进厨房,探身冰箱里一阵鼓捣;然后渐次的响起水声、切菜声,乒铃乓啷好不热闹,围裙在身后系上,热油起锅,动作娴熟——葱蒜、虾米小火爆香,红辣子末入油翻炒,又下进已经片好酥透的五花、鱿鱼等等,临出锅时撒一点豆干香芹;另起的一灶上,茶树菇炸至金黄沥出,正待拌上咸蛋黄碎;豆腐圆子是提前调好的,滚在沸汤里挤挤挨挨,一把葱花作添头。杂粮饭装碗,最后一样客家小炒端上来,客厅里已经香气四溢,瓷制盘底磕在木桌,清脆一声响;何添顺夹一筷子塞进嘴里,愣了,破天荒考量起让她回学校是否真的太过屈才。

  

  

  

    “咱俩的交情还没有好到我能给你下毒的份上。”邹云辉给自己盛好饭,见他迟迟不动第二筷,不由得出声友情提醒。何添顺一下笑了出来,“我不是在想那事,你对交情这个词的理解是不是有点歧义啊?”

  

  

  

    她耸耸肩,没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吃饭,一时只有碗筷磕碰与咀嚼吞咽的声音充斥整个空间;一顿饭行到临头,邹云辉起身收拾碗筷。时间正好,温存的假象也正好,她终于决定把那句话说出口。

  

  

  

    “你明天别来了。”

  

  

  

    他也没想到报应能来得如此之快。夏夜是暗流,是涌动的根,是一块不安的、活的肉的压抑与尖叫。楼道里照明的钨丝灯大限已至,蒸气凝华在玻璃内壁,薄薄地发黑。何添顺伸手叩过第三回门,怀里的试卷纸沙沙作响,仍不见有人来应,只好叹一口气,心里分不清自己跟这小姑娘是谁更倔一点。遂沿着黑灯瞎火的楼梯又一步步走回公寓门口,却不想刚迈出门槛,就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门攫住。“大哥!”

  

  

  

    定睛细看他才发现,这是邹云辉手下小弟一员;自打那天邹云辉大张旗鼓地从别人手上抢人,小弟们就铁了心认定他跟自家大姐头之间必有一腿,纷纷自觉改口管他叫哥。“你找云辉姐啊?”

  

  

  

    “啊,是。”何添顺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她在哪?”

  

  

  

  

  

    酒吧开在街角,装潢走复古风。透过那扇薄而劣质的木板门后,人语嘈杂、觥筹交错不绝于耳;烟气混杂热浪迎面扑来;酒水、歌曲、灯光;拱顶墙壁,灰青色烟雾,着衣与不着衣的肉体纠缠扭动。何添顺这样打小就照着乖巧优等生模子铸出来的,没见过这般架势,拘束地走过一地落魄者的醉生梦死。屋内光线昏暗,浓重的灯红酒绿之间,他看到台上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她刚唱过一首,气息都不用匀一口,正回身交代乐队换奏新歌;聚光灯星星点点撒下来,恍若夜蛾灰白带磷的翅膀孵出在邹云辉身上。长发被烫卷,深红眼影点缀她眼尾,戴了很多首饰,动作时有轻微的叮当。样式简约的一袭黑裙妥帖地在女孩腰后收拢,露背的款式让她几乎是一身伤疤都裸露着;右衩开得很高,层层叠叠的裙摆间或隐约一现她修长的大腿。邹云辉一手扶着带支架的话筒,另一手指缝间夹着支点燃的香烟。前奏响起,烟雾飞升,朦胧她身影,黑夜如寂,白昼若焚。*

  

  

  

    开口是难得一见的女低音,温柔低哑。整个人群登时疯掉,都伸长脖子,鹅一样去看她。视线有流连她发育过好的身材的,有投向她层层叠叠的疤痕的,有盯着她一身熠熠的手镯耳坠的;目光都很脏,她也就任由他们去看。有人借一身首饰才能陪衬自己,有人天生凌驾于一切粉饰之上,邹云辉属于后者,人们渴望把不安与混沌的情愫在台上化为这样一个深沉、孤独、不定的女孩。歌声响起时,她就是整个世界。

  

  

  

    一片深重无序的泥淖之中,她唱起歌来像把自己整个点燃了,但目光还是很清醒。何添顺怔然回忆起来,邹云辉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清醒:她漫不经心地与生活做一场交易,从自己身上称出斤两,该卖的,不该卖的,都一一明码标价;活得太坦荡了,不像是要把自己剖开,卖出去这么多才能活下来的人。两个人的视线有一瞬相遇,邹云辉好像没对他出现在这里感到有多错愕,但她的歌声变了。

  

  

  

    她的眼睛找进他的,目光里有太多何添顺不确定的东西,是冷漠、深情还是别的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邹云辉此刻非常专注,在看到他之后,邹云辉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似的,飓风、暴雨、冰山和荒沼同时倾泻而出,所有的感情一瞬间全在声音里爆发出来;她的歌声有了切实的温度和重量,纠缠住他的魂魄。那一秒钟,世间其余一切都远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何添顺忽然读懂了她的所有。他循着熟悉的旋律,轻声接上下一句歌词,和进她的歌声里。

  

  

  

    “…而我为你守着回忆。”

  

  

  

    人潮依旧拥挤,在这荒诞不经的世界里,他们全神贯注地凝望彼此,这首歌是只唱给他听的。

  

  

  

  

  

    驻唱时间结束后他站在酒吧后门等她,震耳欲聋的音乐仍在嗡嗡敲打鼓膜;下一秒门被推开,两人的目光又一次交叠,邹云辉平静地看着他,在目光里碎掉一部分自己。她的眼神像在做梦,既迷醉,又清醒。又像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她朝他走去,支离破碎的肉体在身后长串地拖着,一步一个血脚印;于是所有想对她说的话都哑在喉头,最终何添顺小心翼翼地对她伸出一只手,问她,回家吗?

  

  

  

    “好。”沉默了两个呼吸之后,邹云辉牵住他的手。“走吧。”

  

  

  

    她话里还有些别的意味,一些遑待定论之物。带我走吧,去哪都行,带我从这个活着的囚笼里逃离吧。春天里的事物都太浅薄,我不要春天,不要玫瑰,我只要你一个完整的朝夕。*

  

  

  

    云丝都被吹散,漆黑树影犹如梦中行走的疯人;夏夜在他们周身生长,苍蓝,寂静得寥廓。邹云辉走在他身后,抓他手的方式和力度像溺水者攀一根浮木;她怔怔看着手里的这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处处都修剪得干净齐整。这只手白天写板书、批作业,晚上送她回家,把业已破碎的她拼凑起来,哪哪都尚有余力。就像何添顺这个人一样,这个人有温暖的笑,有牵着她走过夜路的手,有看向她时专注而毫无芥蒂的漂亮双眸,可却永远、永远都不会属于她这种女孩。

  

  

  

  

  

    回到公寓已是夜深,作业是批不了了。何添顺催着她快去卸妆睡觉,然后在看清邹云辉大刀阔斧的卸妆方式——随意地抽了张湿巾往脸上抹了一通——之后,被吓得呛了一口。这么糙的活法,让一晚上要进行七八道护肤程序的何添顺感到很于心不忍:“算了,头发我来帮你梳,梳子总有吧?”

  

  

  

    邹云辉擦着脸朝旁边一指,入眼确实有把木梳,居然还很新,估计打买来就没用过几回。小姑娘发质偏硬,梳开要花好久。何添顺弄着弄着有点犯困,睡眼昏沉时却听见邹云辉冷不丁问了一句,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

  

  

  

    执着木梳的手腕陷进她温热的掌心里,邹云辉仰起头,视线自下方将他攫住。她一身首饰还未摘,浓丽的眼影和口红被擦得乱七八糟,这些外在的枷铐将她困在里面,而她又困住他,两个囚笼层层递进,两名囚犯无处可逃。何添顺别开眼,声音低到近乎微不可闻。“嗯。”

  

  

  

    手腕被松开。邹云辉叹了口气,站起来,背对着他;开始摘下坠在颈边的镀金耳环,摘下水钻的项链,摘下手上的金属环和戒指,摘下头颅、脊椎和胸骨,她像丢垃圾一样把它们全丢在地上,而身上剩下的部分则逐渐在空气中消融。*剪裁精巧的黑裙顺着腿滑落在地上,她转过身,破膜出一只无边而无形的怪物。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何添顺。你可以逃的,你怎么就是不跑呢?”怪物伸出双臂,搭在他的肩膀,揽住他的颈项,温柔地将他推到身后的沙发上。她不再叫他老师。“那现在你也别想跑了。”

  

  

  

    吻她的时候是烟味。何添顺迷迷糊糊地想。他的目光一路向上,看到一整片朦胧发困的橘色光晕里,天花板上游弋着巨大的金鱼和泡沫。意识到她对自己的依恋时,他最先感觉到一阵刺痛,自由与被爱,迟来的叛逆期加倍报偿在身上,深深的刺痛。他们都没说爱,是因为他们都不敢用这个字。这个字似约定俗成的秘密,隐没在两人交融的喉舌间。这两个人,一个从他身上汲取缺失已久的温暖,找回一种被爱的感觉;一个从她身上寻求自身过往的映射,看到另一种自己。邹云辉垂着眸,打卷的发梢落在何添顺身上,两人视线偶尔交汇,她看他的一眼,就是杀死他的一次。最后何添顺伸出手,揽住女孩火烫的身体,企图用这种方式产生什么东西,来超越此刻令他遍体生寒的爱、背德感与自我厌恶。

  

  

  

  

  

    邹云辉开始如他所愿回到学校上课。上课铃响起时两个人是教师和学生,传道受业,答疑解惑,有时还就同一题目的不同观点争辩上两句;打下课铃后他们时常会在午休时间一起溜上天台。无人在意的角落,邹云辉坐在天台的围栏顶端,从栏杆背面悬荡下来两条结实修长的腿,何添顺在背后胆战心惊地拉着她。这种时候通常两个人都不会说话,从天台向下望去,整个世界就像一滩砸碎的脑浆,庞大到令人无端心生惧意。夜晚他照常去另一间公寓批作业卷子,吃完饭之后分享同一张餐桌、台灯和黑夜。周末他们偶尔会出来约会。在昏暗无光的电影院里悄悄牵手,唯一失策的地方是选了部略带悲情的片子。何添顺看到一半,哭得毫无形象,被邹云辉狠狠一通无情嘲笑;末了,她凑过去,温柔地吻掉他眼泪。但下周何添顺就找到了报复回来的机缘——碰巧附近有家鬼屋新开业,他心血来潮地扯着邹云辉进去玩;平时看多了她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模样,这回终于让他见识到邹云辉被鬼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的尊容。

  

  

  

    时间这样过去,他们有时生出错觉,好像这么多年来流着血的惨烈日子,都被谁的温柔一点点抚平。她不用再把自己剖碎了秤出去,他也不用再活在亲手为自己铸成的枷铐里。何添顺和邹云辉并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的这段关系会为多少东西所不容——无论是世俗伦理,还是个体本身作为人而具有的意识。只是理智上或许可以接受劝告,心却不能;而爱因为不懂地理,所以不识边界,随你怎么给它拴上石块,沉入水底,它总能浮出水面。最终两个人各自的自欺欺人都在爱里败下阵来。*

  

  

  

    然而爱情终究是命运嘴里的食物。*这样两个局部损毁的孤独者相遇,互相救赎的过程,也正是互相伤害的过程;那天,邹云辉去办公室给他送卷子。

  

  

  

    门是虚掩着的。她刚要伸手推门,突然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门后闷闷地传来两个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她很熟悉。“我是在救她。”

  

  

  

    “你是在救她吗?你是想救她,不是在救她。”学生与教师的身份于此刻对调,教导主任口吻温和,循循善诱。“邹云辉确实是需要你拉她一把,但不是拉到你怀里。”

  

  

  

    邹云辉不着痕迹地把门关上,锁舌含住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在盛夏时分燥热滞闷的空气里心生冷意,仿若有一阵寒流席卷,澄明的同时,邹云辉忽而凭着她骨子里带的那种清醒,明白了一些事情。

  

  

  

    爱对于她来说,是在她即将坠入深渊的瞬间,她的命中注定出现了。没有光芒万丈,没有轰轰烈烈,不带任何目的、只为她一人奔赴而来。这爱会让两个人都受尽折磨,痛苦万分,她太明白不过了——她见过何添顺被理智与伦理囿住挣扎的模样,也没办法不让自己在他的温暖里愈陷愈深。这些部分是邹云辉已知的,但还有一些她从未考虑过的部分:如果这份爱会毁掉她爱上的那个人呢?

  

  

  

    话音既落,简单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何添顺。这位教导主任只年长他几岁,看待事物却已经有种超然的认真与通透。何添顺怔怔回望简单温和平静的双眸,最后说,我明白了。

  

  

  

    他也确实彻底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他实际上并不是想要救邹云辉,而是想要爱她。只是他爱的时间点不对,两个人的身份也不对。如果再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他想。但是没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邹云辉在今天下午毫无由来地找他告假,面对何添顺的一再追问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言。办公室的窗户没关严,敞着一道缝留待换风;沉默囿住他们,两人隔着某种偌大无形之物彼此遥相对望;何添顺看着邹云辉的脸,像阅读一本未经翻译的晦涩文献,仔细分辨能认清每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却依旧因为不是他最熟悉的母语而感到异样的陌生;以前他熟悉邹云辉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充斥着伤痛的过去,如同熟悉他塑造自身时那种疼痛的方式,现在全部都在一瞬间消弭无踪;异样感太过强烈,以致邹云辉突然搂住他时,何添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女孩一手拎着书包的背带,倾身上前,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臂以半拥抱的方式虚虚环住他的身体,有很淡的烟草味道席卷上来,然后邹云辉冲他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他看着邹云辉转身的背影,不知出于何故,突然很想叫住她,但伸出的手抬起又放下。没关系,不差这一会,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何添顺这样想着,安慰自己。况且他已经想清楚了,今天晚上就带她走。

  

  

  

    他想得太天真、太单纯了。只是半出于心血来潮地,想要带她走。还有一些话何添顺想对她说,想告诉她,你不要再一个人撑着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碎掉,我一定会把你重新粘好。我们走吧,去哪里都行,去一个没有人见过你伤疤的地方。我们都重新活一遍,以后你唱歌是因为你想要唱歌,以后你不必为了迎合别人腥荤的目光穿不喜欢的衣裙,以后的日子里有晚安吻,有阳光下的草坪,有跌跌撞撞朝谁跑过来的小狗,你我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

  

  

  

    直到站在邹云辉住的公寓楼下时,他还在考虑着这些。傍晚时分下了些急雨,先前坏掉的声控灯还未修,黑稠黏腻的楼梯间在眼前喉管般洞开;他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去,一种异样的情愫忽然席卷,说不上那是欣喜还是不安。何添顺将手放到熟悉的门把上,正待敲门,却不曾想门未锁,随着力道顺遂地打开了。

  

  

  

    房间里没有人。不光是没有人,所有他熟悉的邹云辉的东西,全部都被带走了。摆放的家具倒还是跟他印象中的一样,数个日夜他们共同伏案许久的餐桌上散落着一张纸,大概是邹云辉留给他的;何添顺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关窗;他用手指拨弄着窗框,那扇玻璃吱吱嘎嘎、不堪重负地沿着轨迹滑动起来。水汽饱和,潮意钻入鼻腔。接着,他伸手拿起那张纸。

  

  

  

    餐桌挨着窗户,散落的笔稿已经全部报废——邹云辉一贯喜欢用钢笔写字,泡湿的纸上,晕开的墨渍像只只流泪的漆黑瞳眸望向他。笔迹辨认起来颇有些费力,最后何添顺终于意识到,这应该算是邹云辉写给他的情书。

  

  

  

「老师:


  很抱歉我这样不辞而别。我知道你很努力地想要救回我,就像你也永远不知道我用了多大决心才放开你。


  …


  无论作为师长还是爱人,您都已经确实教会我足够多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您对于爱这样一个概念是怎么理解的。

是性吗?还是婚姻?是自由和被需要的感觉,是清晨六点的吻和一堆孩子,还是给对方想要的生活?或许您对这个命题还有其他解法,但您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

  

  

  

    她没署落款,好像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把自己的名字和痕迹,连同他们紧密相连的那一部分生命全部带走了。何添顺一字一句读完后,严丝合缝地折好那封情书,缓缓收起。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想着,夏天终究要过去了。

  

  

  

  

  

-Fin-

*1.改自兰波《地狱一季》

*2.引自余秀华《你说抱着我,如抱着一朵白云》

*3.改自纳博科夫《斩首之邀》

*4.引自卡波特《别的声音,别的房间》

*5.引自莎士比亚《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6.改自塞林格

评论(18)

热度(491)

  1. 共2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